第二百一十一章 与剑仙说剑

  顾时雪记忆力奇佳,两天时间就将《周天琅书经》中的内容倒背如流,然后再去看庄游的《说剑》。

  这本书实在不厚。

  庄游的《说剑》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其他剑道书籍都不同,没有什么循序渐进,直接跳过了入门阶段,不去讲如何握剑提剑挥剑出剑,而是直接讲剑意,而且笔触颇为意识流,不明着写剑,而是大段大段地作诗,什么“沉玉在弱泥,泥弱玉易沉。扶桑寒日薄,不照万丈心。”看得顾时雪云里雾里。这简直不像是剑经,更像是诗集。

  顾时雪耐着性子琢磨了一天,终于没忍住,跑去问庄游。

  庄游喝着花十娘送的酒,笑道:“我的书,看出什么了?”

  这些天,花十娘对庄游客客气气,送了人家不少酒,明眼人都看得出,这是敬而远之的态度,但庄游不知道是真不懂还假不懂,反正自我感觉十分良好,没事儿就去骚扰骚扰花十娘。

  顾时雪想了想,道:“师兄诗写得不错。”

  庄游颇为得意,看花十娘正好从边上走过,赶紧摇头晃脑:“莫道相见无缘,小栈风光洞天。”

  花十娘无动于衷。

  庄游摸了摸鼻子,略有些尴尬,然后才对顾时雪道:“那你想来问什么?”

  顾时雪诚恳道:“想问的太多,一下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起。师兄要不从第一句给我讲讲吧?”

  庄游摸了摸下巴,道:“习剑难在立剑心,事到临头见本真。这句话还是很好理解的吧?你要是这都不懂,我可就真没法讲了。”

  顾时雪点头道:“这句话倒是不难懂,但是师兄后面为什么说若要提剑先忘我,我心不死道无门?”

  庄游道:“其实这句话也好理解。出剑之前要明白自己为何而出剑,坚定了信念,此后出剑,就要心无旁骛,脑海中念头波澜不起,再不去想其他的,如此才能极于剑。”

  顾时雪忽然叹了一口气。

  庄游疑惑道:“怎么了?”

  顾时雪道:“师兄这么一讲,我就知道我必定不能在剑道上登顶了。我这个人念头多,虽然也学过几手剑法,但握着剑的时候,从来不能心念纯粹,更不能极于剑,只是将剑当成一样趁手兵器。如果需要,让我扔剑也是无所谓的。”

  庄游默然两秒,道:“那你是必定无法继承我的剑道了。”

  顾时雪心里有些难过,小声问道:“庄游师兄生气了?”

  庄游摇头笑道:“那倒是也没有。我虽然被称之为大剑仙,但也不要求所有人都能和我一样极于剑。天下提剑者千千万万,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。”

  庄游稍微想了想,道:“这样吧,你让我看看自己的剑道究竟在什么水平上,我好因材施教。”

  顾时雪摩拳擦掌:“那我就去给师兄耍一通剑舞!”

  庄游笑道:“这倒也不必。”

  他从边上取来一只小杯,往里面斟满了酒,往前一推:“接住了,可别洒出来。”

  顾时雪心中一动。她如何看不出来庄游这是在试她的剑道,当即提了一口气,暗运气机探手去抓。小杯在桌面上滴溜溜地旋转向前,如同一只陀螺,顾时雪一掌抓握住小杯,屁股底下的椅子发出“吱”的一声响,椅子腿在地上动了动,也就是顾时雪及时将脚尖往地面上用力一踩,落地生根,这才止住那股退势,不然必定会连人带椅地倒滑出去。

  顾时雪暗暗心惊,庄游的那随手一推杯,力道并不算大,但其上蕴含的气机却极重,就像是一座山横推过来,以至于她一下子都差点儿没拿住。顾时雪手掌虚握,酒杯在她虎口间旋转,速度逐渐放缓,但杯中酒水却不停歇,反倒是越转越快,下陷如旋涡,升腾如龙卷。

  顾时雪深吸一口气,手掌猛然从虚握改为实握,一把定住瓷杯,同一时刻,杯中砰然声响,一道微缩的龙汲水升上半空。顾时雪顿时略感棘手,抬头看着那一道细小水柱,左手一挥,无形剑气直接斩碎酒水之中残留的气机,水珠纷纷坠落,顾时雪抬起酒杯一晃,将所有滴落的水珠尽数接回杯子里,一滴不洒。

  庄游笑道:“底子其实还不错。”

  庄游道:“我当初是学道的,你可知我是为何转为学剑?”

  顾时雪点头道:“知道一点。听闻师兄是下山之后见到不平事,于是怒而拔剑。”

  庄游道:“先前我说,出剑要心思纯粹。但剑毕竟是杀人的兵器,握剑之时身怀杀心,更是理所当然之事。出剑伤人,凭什么能问心无愧?”

  顾时雪想了想,道:“我.......杀过人,虽然我敢说,我杀的全都是该死的恶人,但每次回想起来,其实我是问心有愧的。庄游师兄,这么说可能有点矫情,但对我来说,如果能不用杀人那才最好。恶人应该由法律去制裁,为什么要我们这种侠客?恰恰是因为世道不公,我们没办法去相信法律,相信什么公道,所以才有侠客仗剑。以个人的正义感去衡量他人该不该死,我实际上是不提倡的,却也不得已.......每次想到这些,我

  都心如刀绞。”

  庄游“嚯”了一声,道:“你会说这些,我倒是没想到。”

  一旁的陆望稍有些得意。顾时雪这一套,里面其实蕴含着辩证法的思想。

  庄游笑道:“多想不是坏事。事前想的越多,事到临头,才能想的越少。”

  顾时雪点头道:“所以该出剑,我还是会出剑。”

  庄游道:“若是我自己,多半会觉得这性子不太爽利了.......不过呢,也不算太差。你方才说的,是你不想出剑的理由,那出剑的理由呢?”

  顾时雪道:“我不想一百年后,世人还会如我一般纠结。”

  顾时雪略一停顿,道:“我举个例子吧。儒家向往教化清平,结果就埋下一个无讼的思想,认为地方只要诉讼越少,就越说明清平,这实际上就导致私刑泛滥,许多事情根本不去官府解决,不管事,不愿管,不爱管,交给民间自己解决。山贼土匪杀人放火,没人报官就当没有这事儿,报了官也未必去管,乡里之间,宗族长老说把人浸猪笼,就能把人浸猪笼,族法凌驾于国法之上,至于江湖恩怨,更是碰也不碰。为什么世道不公恶人横行?“

  “这仅仅是一个例子。当今世道,扭曲丑恶之处,满目皆是。可你说世道的败坏,当真是坏在恶人上?我看不是。是坏在将人变为恶人的制度上。剑道在直,出剑要扫不平事,这是不错,但若是只看到眼前的不平,那出剑一万次一千万次,都没有用!”

  顾时雪正色道:“我出剑,是要为世人出这一剑,扫清寰宇!”

  庄游忍不住为之动容。

  他深深地凝视着顾时雪,过了片刻,这位大剑仙摇头道:“我原以为,我能教你剑意,结果恰恰相反。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。”

  他大笑道:“说的真好!来,喝酒!”

  顾时雪将方才好不容易才接到的那一杯酒,和庄游碰了一下,而后一口饮尽,一张小脸先是皱在一起,随后舒展。

  庄游笑眯眯地看着她,目光略含期待。

  顾时雪悠悠然长呼出一口气,一缕白雾飘荡如游走白蛟,在空中摇头摆尾。